那口老井誕生于何時誰也不知道,我只記得它有一個六邊形的井圈,圓圓的井口發(fā)著幽幽的烏青色,井的周圍用青條石板圍成一個正方形,在邊緣鑿了四條用于排水的凹槽——整個井臺雖沒有什么精細的雕刻,卻也簡潔大方。印象最深的是井壁上用陽文刻著一方碗口大的印章,上面寫著這樣幾個文字“淮二十六”,這可能是這它的“真實姓名”吧。
在那個自來水還為稀罕物的年代,到井上挑水是家人下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,我常隨著去挑水的舅舅到這里玩耍。井邊有一個小花園,那里一年四季各種花兒競相開放,每天放學后,我和鄰家的幾個玩伴常在里面一齊高唱著“小鳥在前面帶路,風兒吹向我們……”的童謠,一邊陶醉在花兒的芳香里,一邊聆聽著各種蟲兒們的歌聲。
老井的水清冽甘甜,用井水煮出的飯總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清香。外婆常把在井邊淘過米的水拿去澆花,據(jù)說這樣既增肥,又可以防蟲。在夏日里,全家吃過午飯,我都會幫著舅舅把西瓜洗干凈,裝入一個籃球網兜,從井口慢慢系下,沉入冰涼清澈的井水中。待大家午睡起來,再將西瓜撈上來切開享用,一口咬下去,瓜瓤清涼可口,消暑祛熱,真是神仙般的享受。
外公是個老茶客,他常對我講用早、中、晚不同時間的井水泡出來的茶水口感的區(qū)別,其中的變化是那么的神奇,真是到了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地步。也難怪,外公已經是老井半個多世紀的好朋友了,用這里面的水泡茶是他最“酷喜”的事。逢到周末,我都會隨他拎著吊桶,一蹦一跳地到井邊提水。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,天氣很冷,外公走上井臺,揭開井蓋,只見從井口悠然冒出了淡淡的水蒸氣,就像一把開了蓋子的茶壺,調皮地對著我們哈了口白氣。一桶井水拎上來,我忙著把手伸了進去,陣陣暖意襲來,驅走了渾身的寒氣。待把水帶回家用柴火燒開后,將其注入茶壺(茶葉一定要是揚州的地產茶“魁龍珠”,這也是外公最喜歡的茶),一股茶香伴著井水那特有的甜味頓時充滿了整個屋子,在冬日里,讓我提前有了春天的感覺。這時的外公總是非常興奮地說道:“乖乖隆的咚,太嶄了,用這個水泡茶真爽得一塌糊涂。”隨后便開懷大笑了起來。
井邊最熱鬧的時候一定是周日,那是周圍的街坊鄰居一起洗衣服的時間。直到今天我對當時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,一個個洗衣盆放在井臺邊猶如九宮格上的象棋子,一張張小板凳上坐著從四面八方來洗衣服的街坊四鄰,大家一邊在搓衣板上奮力的上下揉衣服,一邊互相打著招呼,交流著這些日子里發(fā)生的新奇故事,搓衣聲,倒水聲,不時還傳出用洗衣棒拍打衣服的“啪,啪”聲,當然最多的還是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歡笑,交織在一起,融入在這如天堂般的幸福場景之中。我和其他小朋友們圍坐在母親的周圍,一邊用手撫摸著那一道道井壁上被時光磨出的烏青的凹槽,一邊享受著這井邊的快樂時光。此時最幸福的聽眾就是在一旁的老井了,它聽著大家的歡笑聲,回味著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,咧著大嘴好像在說:“有你們的陪伴我真是天下最幸福、最快樂的老井……”
幸福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淌著。由于城市規(guī)劃和建設的需要,北門老街要拆遷了,街坊們最惦記的,就是這口滋養(yǎng)了他們世世代代的老井,決定要給她找一個新家。那天鄰居們找來了八個棒小伙,用兩根碗口粗的毛竹穿著繩子把井欄架上板車的時候,我感到外公攙著我的手在微微顫抖,嘴里喃喃自語的說著:“再見,老朋友。”隨后的日子老井在一戶鹽商的故居中安了家,這里是揚州的一處文物保護單位。老街上鄰居們常去那里看望她,久而久之那里成了老街坊們時常聚會的活動地點,大家聚在一起,回憶著當年的點點滴滴,歡聲笑語又回來了,而老井又可以在一旁咧著大嘴開心聽著那些讓她高興的故事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