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味還正濃的時候,日頭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撥開層層云霧使勁兒灑下來。運河邊,阡陌上,棉衣已難上身,微微的汗意沁濕鼻頭,北風拂過也是暖的。
都說春打六九頭,卻不曾想這才五九剛過沒幾天,春意已經(jīng)鋪天蓋地襲來。滿目的碧野上,我和女兒只著了毛衫,競相追逐得正歡。
“媽媽,快來,我找到薺菜了!”女兒在不遠處的前頭忽然歡欣鼓舞地大叫起來,使勁向我招手。粉嫩的小人兒在金色的陽光下,耀出天使般的光芒,紅撲撲的小臉比蘋果更誘人。
薺菜呵!我不由輕笑。終于,連我的孩子也到了能認識薺菜的年紀了。
“奶奶,我找到薺菜了,我找到薺菜了!”依稀還記得,當我也是這般垂髫年紀的時候,便也是這樣扯著稚嫩的嗓子不住呼喚落在我身后的祖母的。那時候的天比現(xiàn)在藍,風比現(xiàn)在香。
不過那時我的歡欣和今日我孩子的歡欣是截然不同的。
那時候的生活條件遠不如現(xiàn)在,祖父過世得早,是祖母一人拉扯大了5個孩子,就算姑媽早早地參加了工作,父親也放棄了學業(yè),仍有3個年幼的孩子要撫養(yǎng)。直到我出生時,我的小姑姑和叔叔也還在上學。
我小時候最深刻的記憶莫過于兩件:一是從我剛有些懵懂的時候開始,便要跟著祖母糊紙袋。將一張張報紙平整疊鋪開,用熱熱的面糊刷上邊角,一張張疊成紙袋,送去國營商店賺些加工費貼補家用。第二件事便是跟在祖母身后去野地里阡陌上挖野菜。
春暖花開的時候,野菜最多,薺菜、枸杞、馬蘭頭……在這眾多的野菜中,我最早認識也最中意的就是薺菜,因為薺菜那潔白的花朵在滿地的綠色中最好辨認。而且薺菜總算比別的野菜好吃些,別的野菜苦呢!
但就算不苦,它也只是野菜,粗糙生澀,難以下咽。于是有一天,在我照例跟在祖母身后去挖薺菜的時候,我的目光瞄向了別處。
那是一塊不大的菜地,密密長滿了青菜。春日的陽光一照,挺拔的菜苔竄竄地生長著,偶有一些金黃色的花點綴其中,更襯得菜葉碧綠欲滴。
我是真的口水都下來了!菜苔的莖兒是粉粉甜甜的,碧綠的葉兒仿佛會流油一般,就算在白水里煮都好吃得不行。于是,趁著晌午日當頭,四下無人,我便偷偷鏟了幾棵,并留了心眼兒鏟得不留痕跡,思忖著絕對不可能被人發(fā)現(xiàn),悄悄壓在了菜籃里薺菜下。
別人的確沒發(fā)現(xiàn),但我的祖母卻發(fā)現(xiàn)了,罰我長跪門外不準起身,任憑誰勸阻都不行,勸得急了,索性把我摁下來用竹板一頓打,打完又帶我尋去那菜地的主人家道歉賠償。
幾棵青菜值不了兩個錢,那家自然不肯要,何況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可憐至極。但祖母還是堅持把錢留下,那些錢都夠買三五斤青菜的了。
那一夜,我沒能躺下,只能趴在床上睡。半夜迷迷糊糊中,忽然覺得屁股上涼颼颼的,原來是祖母在幫我抹藥膏。啪嗒一下,有顆冰涼的東西滴在我背后,濕濕的。扭頭看去,祖母用手背在抹臉。
見我醒來,祖母輕聲問,“囡囡啊,喝水伐?”
我不語,心里還記恨著,才多大點兒事呀,打得居然那么重,屁股都快開花了。
祖母看穿了我的心思,嘆息一聲,幽幽道,“囡囡,知道為什么打你伐?不是為幾棵青菜,是因為你做了不能做的事!幾棵菜幾根蔥不值錢,奶奶也相信我的囡囡不會這樣就變成小偷,但是囡囡你知道伐,這樣下去,你就會變成一個貪小便宜的人,一個不誠實的人。我們雖然窮,但窮也要窮得有骨氣,要清白做人知道伐?奶奶絕對不準家里的任何一個孩子變壞!”
是的,奶奶不準家里的任何一個子女變壞,奶奶從小就教導我們做人要正直清白。所以糊的紙袋她每次必定要一個一個跟人家過數(shù),哪怕對方不耐煩,主動要讓她一些數(shù)目,她也不要。在奶奶的言傳身教下,姑媽和爸爸從來不敢像隔壁的鄰居一樣把廠里的東西帶回家,哪怕是廢棄的;叔叔從來不敢在學校地上撿任何一支鉛筆頭或橡皮頭,哪怕同學明說不要了……
“媽媽,快點呀,快點挖呀,你不是說要挖薺菜的嘛!”女兒全然顧不上漂亮的皮靴沾染了斑斑泥點,使勁兒用小剪刀絞下一大棵薺菜,捧到我面前,得意炫耀。
我啞然失笑,那一棵薺菜大歸大,可花都開得老高了,如何能吃?開了花的薺菜就老了,但女兒不懂,她只會憑花認菜。
我也不糾正她,不過是帶她出來感受春的氣息,就如我的祖母從來也不曾指望我能幫到她什么一樣。我笑著,輕輕捏了一把她粉嫩的臉頰。
清風徐拂,陌上花開,閉上眼,深吸口氣,漫野竟是薺菜花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