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在東關城門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,那時,早已沒有了城墻和城門,但我們仍習慣地稱之為東關城門口。
街口南角是一家瓦缸店,北角是一家南北貨煙雜店,進城再走過幾家鋪面就是餃面店。與其他店鋪不同的是該店凹進去一塊,附近獨此一家,生意興隆,食客們也從不關心它的店名。
此店究竟開于何年,早已沒有人說得清。東關街這條老街,在清朝及民國,是揚州最繁華的幾條大街之一,分布著四美大醬園、謝馥春等知名商家和鱗次櫛比的商店。從觀巷到馬家巷是人口稠密區(qū),街道也寬了一些,就自然形成了菜市。
古運河東岸的城東鄉(xiāng),百多年來一直是揚州的菜園子。菜農們擔著菜擺渡進城賣菜。餃面店正好是歇腳點。冬日早晨,天不亮,菜農們擔著肥壯的青菜在洼字街渡口等渡。雖是寒天,汗水常濕了內衣。菜農們站在船上,古運河上西北風一吹,渾身起雞皮疙瘩,身上那件棉襖子就覺得不抵款。及至下船進城,菜農們冷得打顫,急需補充熱量,便來到這家餃面店。城門口人流量大,為了不影響交通,店門口凹進去的一塊地就是用來歇菜擔子的,如同現(xiàn)在的超市停車場。
客人進店,伙計就吆喝著張羅起來。因各人口味不同,即向伙計交代,伙計不時地向后作間喊道:
“餃面一碗,雙咸――”
“餃面一碗,扣咸――”
“扣辣――”
“免青――”(不放青蒜花子)
一碗熱騰騰的餃面下肚,鼻尖冒汗,寒氣全無,食客們滿意出門,挑擔子走人。
為了適應消費群體的特性,這家店的面點和城里的不盡相同。共和春、蔣家橋等店家在面鍋里放了很多的蝦籽煮鮮湯,餡用精肉精工細作,鮮美無比,量少而貨精,吃一碗不飽,吊著胃口下次再下次屢屢光顧。這家店的餃面沒有那么鮮美但是量足。生肉包子揚州人叫做“常形包子”,用生肉泥、皮湯做餡,以富春產的最為精美。這家店的肉包子不像富春的那么精致,個頭大,醬色重,皮湯多。蒸熟后膨脹的肉汁從臍眼里漫出,窨在包子皮里,看著就解了一次饞。
這個包子的香味真是香啊!吊我的胃口吊了幾十年。在我七八歲的時候,正趕上自然災害,家家吃不飽。父親想盡辦法找人批條子弄了五斤小粉油子(即濕淀粉),取貨地點就是東關城門口的餃面店。排隊過程中看著一籠籠的包子出屜,那香味引得我口水直流,腳下不受控制地就朝包子走去,定在那里不能挪開。父親見我這樣,只能咬牙掏出身上為數(shù)不多的錢和糧票,給我買了一只肉包子。剛出籠的包子熱騰騰的燙手,我卻全然不覺,抓在手里三口兩口就啃去了一半。抬頭一看父親的喉結正在不由自主上下蠕動,我一下子明白了,父親和我一樣也抗不住餓。我看看父親,又看看包子,想了想,伸手把剩下的半個包子遞到父親嘴邊。父親先是一愣,繼而顫抖著抓住我的手,又把包子推回我面前,我不依,仍是遞到他嘴邊。如此往返了三四次,父親終于明白我的決心,只得就著我的手小小的咬了一口,淚水盈滿眼眶。那一小口包子,父親嚼了好久,淚水終于沒有落下,漸漸干了。我想那淚水可能通過淚腺流到嗓子里,伴著那口包子咽下肚了。
改革開放以后,我們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。我成了家有了孩子,住處正巧搬到了餃面店隔壁。每天天不亮,就聽見店里的忙碌聲,蒸汽夾著包子香味從生產間飄來。我們聞香起床,一家人坐進店堂進食每天第一餐,聽著老食客聊著該店的過去、今生。我們吃著那餃面,口味已與蔣家橋、共和春無多大區(qū)別,看來還是與時俱進的,只是包子溢湯沒有改變。那店里的主人姓竇,是富春老職工老竇的兒子,常聽見洗碗的大媽們喊著:“小竇子啊!”“哎――來嘍!”平凡的市井聲,聽起來總是那么祥和、溫馨。
這家餃面店有一個很大眾化的店名,叫大眾飯店。